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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人。
  1. 私信
  2. 归档


寫完改題重發



  至哲三年,大梁境內一片昇平,邊疆無事,風調雨順,百姓祥和安樂。唯大喪期內全國禁饗樂宴,金陵城內終歲不聞絲竹,但逢上巳佳節,有修禊之俗,不說百姓按耐不住春遊踏青的興致,京城內的世家公子都必須來那麼個曲水流觴,好附庸風雅一番。


  是日,梁帝蕭景琰正坐在瑯琊閣裡,他遠眺瑯琊閣外青山綠水、雲霧繚繞,心中卻無絲毫快意。三月初三,正是春和景明之時,這時的瑯琊山卻未褪下冬裝,遠處的山頭仍是白雪靄靄,方才景琰走上山時仍可感到朔風強勁,呼吸間猶帶著針刺的痛楚。室外的薄霜微露皆在登高途中給牽掛在衣襟上,縱然步入暖閣,寒意卻仍舊不減。


  暖閣內正燒著水,深黑色的鐵壺擺在暖爐上,繫著馬尾的俊美少年正拿著竹柄豪邁地從陶罐裡掏出茶葉,蕭景琰雖不諳茶道,但光從這茶葉散發的清香便明白這茶絕非俗品,煮茶的俊美少年卻絲毫不察,他隨興地將茶葉丟進陶壺中,順手提起燒滾的白水一倒,接著兩手一插,好似大功告成的模樣。


  「不好,澀了。」沒過多久,身穿素衣的俊逸男子突然將門給推開,他先是嗅了嗅滿室蒸騰的熱氣,接著略帶遺憾地搖搖頭說:「飛流啊!你下次還是招待客人喝白水吧!你不心憐客人喝你這手藝,我還心疼我這君山銀針。」少年聽聞,嘴一癟,還真倒了杯白水給蕭景琰。


  「蕭先生,好久不見。」


  蕭景琰望著瑯琊閣主臉上的一抹淺笑,心想這藺晨果然並非俗人。蕭景琰在登上瑯琊山前,便想過藺少閣主會怎麼喚他,他試著在腦海裡搜索三年多前兩人在蘇宅碰面的情形,以及大渝戰前於城外祭旗的片段,藺晨的面貌模糊不清,反倒是小殊的眉眼以及顴骨上那點痣如棉帛上渲開來的墨跡逐漸擴散。他原來猜想著藺晨會稱他一聲梁帝,怎料藺晨竟然和當年他喚小殊那般生分,僅稱呼他一聲蕭先生,蕭景琰不由得暗想,興許藺晨稱呼他蕭先生是將他視為江湖中人,又或者當年他是看在小殊的面子上稱自己一聲靖王,隨著小殊故去,蕭景琰於他而言便什麼也不是。


  「呦!飛流,怎只招呼客人白水,還不把食盒提來。」藺晨似乎忘了自己方才給飛流的吩咐,他雙眉一挑,劍眉落處盡是無奈。他重新砌了壺茶,手指在陶壺及茶盞間穿梭,動作俐落卻不失雅致,不過他素衣中露出的手腕卻滿是傷疤。


  「請用。」藺晨將茶盞放至於景琰榻前,景琰見茶湯泛著熱氣,僅是輕抿一口。當他把視線越過茶盞時,對上的是藺晨一雙笑盈盈的眼眸。


  「藺少閣主好興致,難道不問問本人所求何事?」


  藺晨將折扇展開,他反手便往蕭景琰上搧,景琰連忙提起衣袖一擋,卻只感覺到一陣涼意。景琰久經沙場,又貴為天子,對於旁人的一舉一動提防慣了,這下被藺晨拿來戲弄一番,景琰面色不由得深沉。


  「這三年大渝黨爭不歇,南楚與夜秦年年朝貢為求偏安,北燕新帝即位只求國內昇平。大梁無外患之憂,朝內亦無權臣干政,風調雨順,黎民富裕安和,蕭先生想必不是為國事而來,而天子家事又豈是我等凡夫俗子能議論的,我怎想都不認為蕭先生是為了家事而來,蕭先生此番登上瑯琊閣恐怕不是為了解決疑惑,而是來了結舊事。」藺晨將扇子一攤,隔著摺扇只露出他那雙晶亮的眸子。


  沒待景琰回答,廊上突然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咚咚地讓人想起戰鼓的節奏。飛流提著食盒小跑步地步入暖閣,他將食盒吭的一聲擱在景琰面前,旋即翻上大樑,瞬間不見蹤跡。藺晨則是皺著眉不發一語,他抿著唇,嘴角卻含笑,一臉無奈而寵溺的表情。


  「蕭先生,對不住了。」


  景琰聽聞,不免有些納悶,只見藺晨打開食盒,裡頭的點心零零落落的,有好幾個品項都缺了幾塊。


  「蕭先生不妨用幾塊點心,這些舊事,我想一時半刻無法了結。 」

  景琰恭敬不如從命。


                                             ❀



  景琰甫登瑯琊山頂,確實有些饞了,食盒裡雖然少了幾塊糕點,但各式點心一應俱全,不難想見平時瑯琊閣主生活的講究。景琰也沒打算客氣,他隨手挑了幾個喜歡的,便配著茶水囫圇吞棗地吞下肚,他本是一介武人出身,自然不像這些文人雅致。藺晨則是一塊也沒動,他興致盎然地望向景琰,像是參透什麼一般,嘴角微微地上揚。


  「蕭先生這趟瑯琊山之行,該不會是來怪罪藺某的?」


  景琰配著糕點將這幾句話吞下肚去,神情卻與尋常無異,他幽幽地開口:「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若少閣主心中無愧,又怎會如此定奪。」


  藺晨替暖爐又添了幾根炭火,當火星劈啪幾聲從木炭裡濺出,他才出聲說道:「真要說有愧,也是長蘇負我,輪不到你蕭景琰說三道四。」


  那日,列戰英在書房前輕叩木門,低聲地喊來一句:「蘇先生求見。」景琰先是掩上手中握著的邸報,接著起身出門迎接。前些時候與蘇宅的地道已被掩上,如今小殊總是要繞過大半個金陵才會抵達靖王府邸,這著實讓景琰有些不習慣。當景琰步行至門廳時,小殊正披著一身淡青色的鶴氅,挺立於迴廊前,景琰再度想起那日大雪紛飛,小殊立於廊下時的神情,那時他的嘴唇凍的發青,面色如霜,不知是被雪還是讓自己給凍著。


  此次小殊前來,除了帶著貼身護衛飛流,還領著一位身著素衣的青年,青年在凜冬時分搖著摺扇,嘴上抿著笑意,眼神卻冷得驚人,他先是由頭頂至腳跟細細打量景琰,接著微微作揖,景琰猶記得當初小殊是如何介紹青年,他說:「這是我向你提過的郎中,他說他會保我周全。」


  所謂的周全,便是景琰在陣亡將士名錄上所見的那三個字:梅長蘇,一筆一豎都沒少。


  那時的小殊看來未若初來金陵時那般貧弱,氣色紅潤,神采飛揚。他隨著自己步入書房,景琰見他眼神往牆上的長弓瞟去,他二話不說便替小殊將長弓取下,小殊秀白的手腕從袖裡探出,只見他食指一勾,便將青牛筋製成的弓弦給拉至最滿,小殊這一拉,弦上積累的灰塵便一一落下,午後的陽光從窗櫺灑下,這些懸浮的塵埃便被點上晶瑩的光輝,襯著小殊星眸燦爛,眼中盡是疏狂。


  「我準備好了,景琰。」小殊用蘇哲的聲音說道。


  景琰信了。等到梅長蘇戰死的消息從北境捎來金陵時,景琰才明白為何當日那郎中的神色會如此難看。當夜回到王府,他倚在地道前的暗門,心裡尋思,鄭莊公曾發誓自己與參與胞弟叛亂的母親不至黃泉不相見,其後於孝於信遂鑿地道,穿地至泉水流出,只為與母親一會。如今若是他重啟與蘇宅間往來的地道,是否又能與小殊再度相聚,他推開書架,密道一片幽暗,景琰步入地下,生死仍舊兩茫茫。


  三年過去,此番景琰登上瑯琊閣再見藺晨.藺晨作派倒是自然,似乎是對當年的隱瞞不抱持絲毫歉疚。


  「藺閣主此話說的機巧,若不是你為小殊作保,我又怎會由著他一人胡鬧。你可明白……」


  你可明白,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當我以為自己總算有機會能彌補這一切,到頭來卻又是一場空。


  見著景琰面色淒楚,藺晨表現的卻是坦然,他再度斟滿景琰的茶盞,接著望向瑯琊閣外,早春的瑯琊山櫻花盛開,粉色間仍可見到點點殘梅,藺晨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說:「你這倒不必有愧,這天下怨懟長蘇之人多如過江之鯽,而夏江、謝玉之流還稱不上最恨的,你可知這世上最欲除長蘇而後快之人為誰?」


  景琰不語。


  「正是長蘇 。」


  「長蘇那時是這般勸服我的,他說梅長蘇的使命是洗雪舊案,還與亡者清名 ,梅長蘇的任務已經完成,但林殊的責任猶在。縱然他面目全改,但身上流的仍舊是林氏的血液,他不願見到北境失守,百姓流離。予他而言,沒了百姓,宗室不保,他這些年耗費心力沉冤舊案也沒了意義。但終歸一句,比起繼續撐著梅長蘇的身子苟延殘喘,他更想做回林殊,馳騁沙場,快意江湖。」


  「你又曾想過,你靖王得而復失,藺晨我卻從未得過。」藺晨笑得難看,景琰嘴拙,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表示。


  「我曾這麼和他賭氣,告訴他我只知道梅長蘇,根本不認識什麼林殊。事實上,長蘇便是長蘇,和林殊哪還有分別。他這人是怎樣的個性,你不認識梅長蘇,總該不會不懂林殊吧?」


  景琰望向藺晨,對上藺晨那雙眸子,原以為看遍天下奇事的瑯琊閣主是個超然於世的存在,但藺晨眼裡的晶瑩與淒涼卻是景琰所熟悉的,那便是他自己的眼睛。


  其實景琰心裡明白,沒有人能攔下小殊,換作自己是藺晨,恐怕他也同樣會替他披上戰甲,望著他策馬出征,只不過景琰仍舊感到惋惜,他怨自己不是藺晨,他怨自己沒能送小殊走過最後一遭。




                                                          ❀

 

  料峭春風吹人醒,滿山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霧靄如紗裙般在山林間擺盪,時不時撩起滿園李花,打落那點點殘梅。瑯琊閣內的爐火燒得正紅,半刻鐘前藺辰招來飛流抱來一罈子酒,只見藺晨熟練地擺下各式酒器,他用圓勺將漬過的青梅從小甕裡取出,放入爐上的酒樽裡,酒中的水氣緩緩蒸騰,青梅與黃酒的香氣便沁入鼻腔。


  藺晨舀起金黃微滾的酒汁注入酒盞,景琰稱謝接過。藺晨眼望景琰,欲言又止。


  「小殊……是怎麼走的?」景琰方才的這個問題,著實讓瑯琊閣主苦惱了一陣子。對藺晨而言可以分作兩個層次來解,林殊的身分在二十一年前便已消散,他的意志與肉身則由長蘇承繼。在藺晨的記憶裡,長蘇就是那個模樣,從周身白毫的毛樣子,再到深謀遠慮的單薄策士。藺晨不認識林殊,也沒見過少帥的丰采,在他眼中的長蘇是個驕傲的存在。身為千金之子的自尊與忿恨連同著白毫扎進他的肉身,而在一次次的削骨拔毒中,長蘇口不能言,他不願飲用熱血止疼,他總是咬著上臂,啃噬著自我,手臂上斑斑血痕似落梅如雪亂。身為林殊的剛勁似乎也在苦痛中折損,在次次的削骨拔毒後,對梅嶺全軍覆沒的忿恨與怨懟似乎都隨著白毛的褪去,而隱然於血骨之中,林殊的慧黠與張狂不再,有的只是梅長蘇的溫潤與無奈。


  脫去白毛後,長蘇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能夠重新站起來,那些年長蘇總是舉步維艱,光是下床走到一尺前的書架都要費盡功夫。生活的一切無比難過,就像被投入水中一般,就連空氣也能讓他窒息。藺晨不知道長蘇是如何說服自己接受改變,他只見長蘇顫抖地重新學會握筆,如同小兒般在紙上運下雜亂的墨跡,等到長蘇總算能好好運筆,藺晨才明白長蘇掛念著還是林殊的過往,那本從書庫裡撿出地景遊記,眉批中處處是長蘇替過往下的註腳。


  「長蘇做回林殊,也算是一償宿願。蕭先生應該有聽過他服下的是什麼藥,雖說能夠讓長蘇的身骨重回過往,但最多不超過三月,三月一到,油枯燈盡,沒人能救的了他。但要言「救」也許只是我的奢望,不做回林殊,是他對你的體貼,他不願你的帝位在青史中有一絲瑕疵,也無意讓林氏與赤焰軍的名聲淪為稗官野史中的奇譚。但能夠再度策馬奔馳,揚起大弓,能夠以最接近林殊的姿態活過人生的最後片段,他已無餘願。」


  景琰的視線已經模糊,不知是藺晨的酒太烈,還是此刻埂在心頭的情緒使然,他憶起年少時兩人縱馬的年歲,那微風捲過鬢角,背光下小殊張狂的笑靨;以及獵宮春獵時,小殊與景禹兄長一爭高下的時光,那些過往的璀璨其實一直都在,原本那光是想起便會作痛的曾經,在此刻只是微微的發酸,他望向藺晨,對他輕輕地一拜。


  對於小殊的終局,他沒有繼續追問,他們各自擁有不同時期的林殊,景琰在林殊最好的時候遇見他。而眼前這個男人則是陪著小殊走過他最痛苦的時候,他們彼此都有遺憾,這都憑依在一個擁有兩個名字的男人身上。


  他的遺憾是因為林殊沒了,他則因為失去了梅長蘇而惋惜,他們的願望難以兩全,缺憾卻能互補。


  藺晨對於方才景琰深深的一拜,並沒有露出過多的表情,他反倒指著一旁背景琰吃得零零落落的點心盒說:「其實你並不特別愛吃榛子對吧?」景琰鹿目微睜,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食盒裡有三分之一的點心是我特別吩咐吉嬸做的榛子製品,吉嬸的手藝並不下於靜妃娘娘,但你也沒多拿幾個,反倒是盡撿這藕粉桂花糕來吃。我猜你不是真愛榛子酥,而是長蘇不能吃,你總搶在他前頭吃掉,久而久之,世人都以為你景琰愛吃。 」


  興許被說到心裡話,景琰也沒多做辯駁,他只是輕嘆一聲,眉角的線條卻比早些時候柔和不少。


 「長蘇在創立江左盟前,我倆曾四處遊歷,我也曾在長蘇入座前,先揀出榛子製品,又怕長蘇發現笑話我,總假裝自己愛吃。那時長蘇便和我提到,他有個童年玩伴也特愛吃榛子,我那時便猜測我們興許是懷著同樣的心思。」


  景琰訝然,他與藺晨視線相對,望進的是藺晨一對星眸裡的滿滿笑意。


  「小殊向你提過我?」


  「他說過不少次,還說你倔得像頭水牛。」藺晨笑著說。


  「也不想真正倔的人是誰。」


  藺晨聽聞,不由得連連稱是。


  暖閣內的炭火也許沒有兩人之間的花火來的熱烈,藺晨連禮數都沒顧,接連幾次替景琰斟上白水。突然一陣風襲來,吹來花瓣片片,兩人雙雙往窗外望去。申時的陽光已退居山後,晚霞映著金芒,遠處群山隱身於雲霧之中,前頭背光的山頭卻失了顏色。景琰深吸一口氣,清了清略帶乾澀的喉嚨,接著說了一聲時候不早,便起身告退。


  藺晨隨同他起身,送著景琰往門口步去,在景琰轉身前,他從袖裡掏出了一只鏍鈿裝飾的木盒,並示意景琰打開。


  裏頭擱著半只銀手鐲以及半副耳環,景琰一看便認出這是赤焰軍手環的殘件。


  「長蘇在離開瑯琊閣前親手將這物件交予我,鐲子缺的部分是長蘇拿去融了,打了一對耳環贈與我,當年他什麼都沒有,只能把身為林殊的一部分給了我,他的這份心意的重量我能明白,也不好推辭,而在他離開江左前,又把剩下的部分捎來給我代為保管。你貴為天子,我贈你什麼都有些矯情,我這就算替長蘇送你的。」


  景琰道了聲謝,他望向藺晨,笑著說了一句:「後會有期」。


  藺晨抱拳以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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